重新回到人的尺度,大自然被再次纳入关注的范畴,城镇不再是一堆毫无感情的石头,而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花园。(本文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)
当代中国正值全球化和信息化兴起,城乡间人口流动频繁,流动和多元日益成为城市的常态。不同城市背景的人带来不同的审美和文化观念,一边是现代城市发展的需求,另一边又是呼吁保留历史文化底色。城市文化究竟该往哪里走?
建筑师是城市发展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。有人说,到一座城市,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建筑。那么,建筑师如何看待城市文化的未来?通过建筑,他们能为城市做些什么,又有哪些困惑与建议呢?
最近,第五届城市建筑文化论坛就以“流动和多元”为主题,邀请400多位来自建筑界、文化界等领域的专家集聚一堂,共论当代城市文化的难题。让我们看一看,这些活跃在一线的专家们究竟在想什么。
中西方融合,现在不如过去
中国近代史学家、专栏作家、原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院长姜鸣:
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城市化时期,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大规模、在这么大国土面积上进行的伟大建设。
如果往前追溯,18世纪,中国的文化曾经让西方国家向往,在建筑中就有很好的体现。比如英国的古典建筑邱园,就体现了当时欧洲对中国建筑元素的喜爱。布莱顿的皇宫,西式建筑里运用大量中式元素,从画到壁纸,到吊灯。
19世纪后半叶,西方建筑大规模进入中国,西式建筑取代中式建筑成为一种主流。西方的审美观念、生活方式大大影响了我们,使我们城市发展开始多元化。如何把东方的古典建筑和西方的现代建筑结合起来,寻找到文化的共生,成为很大的课题。
这个课题我最早看到由日本建筑师提出来。日本奈良饭店、东京歌舞伎座等,都是西洋建筑和日本建筑的结合。而在中国,从1910年到1920年,美国建筑师开始在中国的土地上,进行融合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化建筑的设计实践。比如著名的美国设计师墨非等,他们所做的探索,我今天都感到惊叹。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熟悉,以及对尺度的把握非常精准。现在在北京、南京、上海的大学里还留有一些痕迹。比如复旦大学最近在重新改造的相辉堂,就是墨非在上海的宝贵案例。中山陵和广东中山纪念馆,也是中国古典建筑和现代西洋建筑结合的典范之一。上海的石库门建筑也是典型。石库门一般是传统三合院和欧洲住宅结合在一起。石库门建筑中,门头上有强烈的西方文化符号,体现了中西方文化的交融。
新中国成立以后,我们城市建设非常快,以北京为代表,这个过程当中依然有很多元素是中西融合的。比如1959年的北京站,与我后来在美国看到的芝加哥学派建筑很相似。
反而是上世纪80年代左右,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简易建筑,上海叫新公房。传统民居逐渐淡化,这些简易建筑成为中国城市建筑最基本的构成。
现在,中国城市总少不了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建筑。融合传统文化和现代西方风格的建筑并不多。我曾经在中国最南端的一座小城市里,看到了巨大的西方现代建筑。
我们的城市从南到北,开始变得千篇一律,没有特色,而且特别奇葩的建筑大行其道。如果未来,建筑史想要定义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时中国建筑的风格,我想那就是缺乏风格。
但其中也不乏好的设计。比如上海的金茂大厦、新天地,但它们的设计师都是美国人,反倒做到了中西方的融合。我很惊讶,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实践,外国建筑师也在做。
我们从贫困走向小康的速度飞快。现在,城市是不是应该静下心想想文化的传承与发展,想想再过100年后,会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城市文化形态?
城市建筑的背后是社会思潮
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张松:
城市文化,是人和自然共同创造的一个大符号。斯宾格勒在《西方的没落》一书里讲,所有的伟大文化都是城镇文化。现在一讲到文化,就成了各种元素之间的对话,比如建筑和建筑之间的关系,建筑和城市之间的关系,建筑和文化的关系。文化究竟体现在哪里?
德国著名哲学家汉娜·阿伦特说,“文化”这个词起源于罗马,它首先涉及人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,然后把它变成适合人居住的地方,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关爱照顾的态度,完全有别于竭尽全力让自然屈服于人的态度。她的话,能让我们认识到城市建筑如何与文化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比较遗憾的是,我们现在一些宏伟的规划,更注重塑造城市的核心功能区,把居住功能驱逐出去,这其实对城市文化的发展是不利的。
中国建筑师也有对于城市建筑与文化关系的探索。比如梁思成,他认为北京的一些老城和河道,与北京文化是有关联的。我们早期的工程技术人员,文化修养是非常高的,直到今天来看,那一辈人对城市文化的认识都让我敬佩。反而是当代人在做城市更新的时候,对文化的尊重远远不够,比如怎么处理四合院、河道等一些长期留存下来的人居环境。
芒福德说,城市是人类解决共同生活问题的一种物质手段,同时,城市又是人类共同生活的一个地方。柯布西耶说,住宅是居住的机器,给我们提供有效帮助、提高工作效率与工作精准性的机器,一个能满足我们身体需要的周道、体贴的机器,它意味着舒适。它还是一个有助于安静思考的场所,说穿了就是具有宁静美。
关于建筑与城市,前人有很多种说法,总之,建筑不只是一个冰冷的物质状态,而是一个时代人们思想的浓缩,它跟我们的社会思潮有着紧密关系。如今,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之所以能诞生,恐怕不只是建筑师的问题,更是社会问题、机制问题和人的价值观问题。
有一本书叫《人类三大聚居地规划》。书里预言,从今以后事物将重新回到人的尺度,大自然被再次纳入关注的范畴,城镇不再是一堆毫无感情的石头,而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花园。规划师将在其中布置规模适宜和真正的社区居住单元。
这里,我举一个京都的城市创生案例。京都创生的理念,是从国家战略层面来做的。
首先,政府出台一系列非常细致的建筑保护法律。比如把京都按照不同形态,划分为不同色块,每个色块怎么保护,都有细致的法律依据。
景观地区限制土地开发,土地会被政府收购,当地政府没那么多钱,国家财政会提供资助。所以在京都可以看到很多好看的景观,目标是即使100年之后,这些景观都能传承下去。换句话说,公共财政不只用来保护建筑,还有景观。
另外,它限制建筑高度,控制户外广告。比如京都火车站,60米已经是最高处,后来又做了调整,现在最高只有31米。
京都还有很多传统的小房子,过去是可以随便拆的,这样低矮的房子他们叫町屋。当地政府后来建立了一个中心,专门告诉居民怎么来修町屋,运用很多新技术。居民修了之后一段时间就不会拆了。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差距很大,传统的房屋我们有的是,但如何将传统的房屋更新为适宜现代人居住的建筑,其意义更大。
我还遇见过一个案例,是京都的一个公共建筑,高度60米,长度400多米。施工的过程中,有400多项需要认证。评标专家组里,一拨是建筑师,还有一批文化学者,而文化学者在前面掌控方案。
一位德国建筑师曾经说,建筑师认为自己是创造者,总是时刻保持先锋性,但这不可能做到。他说得很有道理。我们不能为了先锋,把建筑造得与城市格格不入。
文化是对美的追求。中国要建设美好城乡,就应该对文化有一个清醒的认识。
用放大镜体验城市的流动
华建集团华东都市建筑设计研究总院副院长、总建筑师戎武杰:
这是一个流动生猛的大时代。现代化的高速沟通网快速普及,完全颠覆了传统的沟通方式,有人说因为移动沟通效率提高了,路途不再遥远,距离也不再是问题,天涯若比邻,四海皆兄弟。
流动带来许多城市难题。城市的管理者面临的冲突比以前复杂多了,而设计师关注的领域也比之前广泛多了。
但同时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机遇。建筑师是城市流动的观察者,同时也是城市流动的参与者。我们是双重角色,体验流动,也流动体验。流动带来对多元化的日益重视。我们都得用心,甚至用放大镜去体验,去挖掘一些不同的文化地理特点。
我举一个案例。比如虹镇老街的改造,熟悉上海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,原本是一个城中村,档次不高,但是有市井生活的活力。当初,尽管局促,但是居民不是单纯使用空间,而是把它当作日常生活场所的外部延伸。
改造后,它成为一个大型综合体,除了高层建筑,还有一些零碎的商业体。旧貌换新颜,原来好的场所习惯、空间习惯、生活的一面会不会就此失去呢?这是我们当初在设计时的关注点。
我们设计的关键点是,除了考虑开发商需求,还考虑到周边的居民,希望他们在这里能重新找到自己日常生活外部空间的延续。比如街巷化的空间。在综合体底层,我们把这个大建筑体切碎,制造出小尺度的环境。许多场所是开放的,可以为周边的居民提供活动,让他们觉得这个地方依然是曾经的街巷,依然属于自己。我们特别希望老人和青少年,能在这里寻找到城市的文脉和场所精神。我们也做了一些有主题场景的商业街,实现商业目的的同时,还原一些里弄文化特征。
城市建设从过去的千篇一律,到资本力量下横冲直撞、过度开发。而现在,这些已经不是主流。多元生活的混杂,街巷的活力,小尺度的空间等等,这些理念越来越受到重视与认可。
让历史建筑被当代人所用
华建集团上海设计建筑研究院城市文化中心邹勋:
我是一名建筑师,但更多的时候,做的是传统文物和历史建筑的改造。
如今,政府已经把传统建筑的继承和发扬提升到民族精神的层面。国务院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保护指导意见的通知,而上海很早就有这样的工作,比如怎样引导资本进入城市更新,而不是拆了建新房子。
这一点,上海体现得非常鲜明。上海近代的房子,曾经一度不受重视,它们都在持续被居民使用,就像欧洲的老城那样,这种状态就要求设计师和管理者,不能把老房子仅仅当做一个远离城市的展览品,更要在关注文物价值的同时,提供它的使用价值。
比如,上海的外滩并没有被放到一个玻璃柜里,外滩建筑里有办公、商业、金融等各种企业进驻,城市文化以共生共融的方式进行着。这是目前我认为比较推荐的方式,那就是让历史建筑群仍然被当代人所用。
还有一些案例。比如,今天的城市酒店有两种类型,一是为商务服务,另一种是为休闲服务,帮助人们了解当地文化。有些休闲酒店集中在老城区,它不强调房间的面积,不强求必须要有游泳池,而是讲究文化个性,体现这座城市与其他城市有什么不同。
如果去欧洲,会发现欧洲老城区里到处是这样的酒店。比如爱丁堡的一家老酒店,非常小,但是已经有400多年的历史,酒店大堂前台,有一张小卡片介绍酒店历史,然后告诉客人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区域,后面又是什么区域。
如今,上海这样更多强调休闲和传统文化体验的酒店越来越多,住在这里,就是一种文化的学习与体验,因此备受青睐。这些新的空间利用和建筑改造,都会成为未来城市文化的亮点。
华建集团华东都市建筑设计研究总院院总建筑师助理丁顺:
我讲几则案例。一是上海大悦城二期项目。我不是说它设计得有多好,我只谈其中顶楼的部分。顶楼空间本来是一个剧院,有一定的层高。但现在,设计师没有还原剧院,而是设计成艺术街区,有几十家风格迥异的特色店铺。上面就是摩天轮。人们突然发现这个空间相比原来的剧院,更加有活力。现在去大悦城二期的人,都喜欢去那个地方,它成了一种空间亚文化的代表。于是我意识到,原来人们喜欢这样的公共空间。
另一个案例是上海“梦想改造家”这个电视节目,它本身只是一个秀,但它对城市文化是有利的推进,从人的本性需求来设计一个微小的空间。也许它们无法构成上海的整体风貌,但是它对微环境、微小空间有很大的意义。
虽然后来有人跟踪报道,发现居民的使用习惯依然很糟糕,但或许这是设计的理念和文化还没有被认同的缘故。我觉得我们有义务或是能力,为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做出引导。
我曾经遇到一位法国艺术家,他在北京做过一段时间的街头涂鸦,他的合伙人在法国也同样从事街头文化。也许很多人觉得这是乱涂乱画,但是上升到艺术层面,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喜欢看这样的涂鸦,觉得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趣味。城市应该有更多的包容性,对人也好,对物也好。
谈这么几件小事,我想表达的是,城市文化是多元的。我们可以把现代要素跟传统建筑做出融合,甚至创造性的改变,只要我们能延续其中的文化内涵,延续城市对人的关爱。如果每个人都从人的需求出发,思考城市的文化,我想这样的城市会更加包容,充满活力和魅力。
地理和气候是城市文化的底色
安徽省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左玉琅:
现在讲城市设计,很多人理解成一个基础的物理形态,其实自然环境、气候环境也是城市的底色。城市的建设怎么利用这些特色和底色,体现城市的文化特征,是当代的一个重要命题。
对现代建筑而言,富有当地文化特征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了。因为我们处在一个信息时代,一个全球化的社会。所有的建造技术,所有的信息传递都能瞬时到达。过去讲究当地取材,现在不一样了,材料可以不受地理条件的限制。所以现在的建造技术和审美信息化,势必带来建筑的同质化。全球的许多建筑越长越像,这很正常。
城市是流动的,建筑师也在流动。很多建筑师在各地做建筑,就会把他的理念带到各地去。大家都在交流,表达都是类似的东西。信息化时代,模仿也变得容易了,建造技术,包括规范的限制等等,都导致建筑之间长得很像。
那么城市建筑的根本区别还能体现在哪里呢?我认为是当地的气候条件和自然限制。比如山城还是水城,建筑的感觉就不一样。所以说,怎样保护好环境,甚至利用环境来造建筑,变得越发重要。
城市建筑,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。而城市文化不仅仅是一个符号,一个表征,这里面还有哲学问题,有生活方式的问题。我们现在经常会说,北京建筑大气雄浑,上海建筑精巧细致,广东建筑由于气候条件,沿海地方为了抵抗台风,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。
这些建筑文化特征的本质就是人的生活,是哲学观念和生活态度。比如我们讲上海人的精细,就和它的建筑联系在一起。经济上精打细算,对品质有讲究,所以建筑也注重细节。北方建筑大大咧咧,相对来说整体和简约一些,不追求细节,这些都是地方文化的表征。
一个时代,有一代人的审美观念。建筑是一种凝固的文化,它印刻了城市不同时间段的文化记忆,彼此进行着文化的传递,这是建筑和城市文化的关系,有时候不是个人意志就能扭转的,文化共识无法强求,只能慢慢凝聚。
而当下建筑师能做的,是加强自身对文化的理解,通过努力助推城市文化的形成,使它的特色慢慢显示出来,而不是千城一面。我想,建筑师对待文化时,应该是谦卑的,不能把自己当成救世主。
(本文来源解放日报)